近年来,韩国的现实主义影视全面开花。从关注校园霸凌的《黑暗荣耀》,到讲述女性困境的《82年生的金智英》,再到聚焦贫富差异的《寄生虫》,都是热度口碑双收的爆款。
但相比早年的《熔炉》和《素媛》,这些作品因为没能改变韩国法律,也没有提供社会问题的解决方案,被嘲讽“什么都敢拍,什么都不改”。
(资料图片)
近期上线流媒体的韩国电影《下一个素熙》,通过一位职高女生的自杀事件,牵出了让每个东亚人都感同身受的社会困境。即便给不出答案,《下一个素熙》也是一部有价值的现实主义电影。
本文含剧透,请酌情阅读
01.
Z世代版《杀人回忆》
电影的职责从来都不是给出答案。就连一贯以结果导向的犯罪片,也不是非要找出凶手不可。比如韩国导演奉俊昊的名作《杀人回忆》,连环杀人案自始至终悬而未决,最后留下探员穿透银幕的惊惶的凝视。《杀人回忆》根据真实事件改编,电影上映当年,凶手可能就隐藏在看电影的观众之中,但没人知道凶手是谁。
《下一个素熙》讲的是连环自杀,正如社会学家迪尔凯姆所认为的,所有的自杀都是社会他杀。电影中,热血警察宥真(裴斗娜 饰)一路追查素熙(金时恩 饰)的死因,发现没有人能站出来负责,只好无力地看向镜头之外的观众。《下一个素熙》同样根据真实事件改编,每个观众都可能是下一个素熙。
是否在电影中给出答案,不过是导演的社会表达。《下一个素熙》和《杀人回忆》一样,选择为错综复杂的现实留白。素熙一步步走向水库时,导演的镜头只是驻足旁观,没有跟上前看她怎样赴死。电影里每个人自杀时都下着雪,被发现时雪已经落满,就这样在一片白茫茫中静悄悄地死去了。没有人知道一路上,这些自杀者的心里都想过什么。
《下一个素熙》算得上Z世代的悲歌。这代人遇上了相对稳定富足的社会大环境,却要体验另一种时代的荒唐。这是功绩社会的时代,面对竞争的压力和被淘汰的焦虑,人被异化成了没有感情的工作机器,像陀螺一样抽打自己不停空转。
素熙实习的客服外包公司,每个部门和员工之间都有绩效评比。为了不拖部门后腿,素熙必须加班加点地提升业绩。而业绩一旦提升上去,就再也不能下来了。与之相对的,因为是劳动市场毫无反击能力的实习生,素熙拿不到应得的酬劳。哲学家韩炳哲在《倦怠社会》中说得没错:“疲惫的、抑郁的功绩主体在不断地消耗自我。在同自身的战斗中,他因为自身而困苦不堪。”
这也是资本与技术合谋的时代。技术的加速发展,让资本的抽象统治越来越隐蔽,共同筑起劳动剥削的牢笼。素熙的日常工作与电脑操作系统捆绑,她无法拒绝客户的电话接二连三地打进来,刚刚被上一个客户骂就要亲昵地向下一个客户问好。她也必须接受工作过程实时被上司监控,中途离开需要先在对话框里说明,操作不当会立马收到劈头盖脸的责骂。
而不管社交媒体怎么发达,也并没有加深人与人之间的理解,有时候反而是孤立和隔绝。素熙在尚未完成工作指标、被客户性骚扰的情绪当口,接到的却是最亲密的朋友的短信轰炸。所以素熙在电影中经常是沉默的,就像我们生活中沉默的大多数,快乐还是痛苦只有自己在承受。
韩国统计局的调查报告显示,自2013年起,韩国年轻人的头号死因就是自杀。本就是个无解的社会症结,一部电影又能给出什么答案。《下一个素熙》的可贵之处,恰恰在于它明知不可为,却仍然用最笨拙的方式追凶。
《下一个素熙》里的凶手,是个叫做“系统性困境”的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。它好像无处不在,它还在连环杀人。系统里很多人都是递刀子的一环,却可以轻而易举地脱罪,也不认为自己有罪。
这样的凶手当然是追不到的,警察宥真最后还是只能用自杀结案。但是《下一个素熙》做了和《杀人回忆》同样的事,它在追问为什么不断有人自杀、是什么让人变得麻木,它抽丝剥茧地呈现了系统中每个人的面貌。
02.
松动的螺丝钉刺穿系统
《下一个素熙》的呈现方式,是用系统中松动的螺丝钉,刺穿整个系统的痼疾。素熙就是一颗松动的螺丝钉,换句话说,她是不容易变得麻木的人。电影把所有鲜活的色彩都给了素熙。
她甫一出场是开朗的女孩,可以穿高跟鞋在工地自顾自地跳舞,摔倒在地就站起来拍拍灰,大大咧咧地笑。她可以随时随地打抱不平,烧烤店的男人对她做直播的朋友恶语相向,她就直接冲上去教训他们,被威胁也不怕。
为了实习她去买了珊瑚色的口红,实习后基本不怎么涂了。她开始学习做系统中的螺丝钉,做着打28遍电话也要阻拦客户取消业务的“狗屎工作”(大卫·格雷伯定义的bullshit jobs)。甚至在亲耳听到客户失去了儿子后,她只是微微愣了一下,继续不动声色地重复着销售话术。不过总归,这颗螺丝钉还是松动的。
有一天,她的上司因为无法再配合公司压榨员工,留下举报信自杀了。公司马上替换了新的上司,督促员工们照常干活。所有人都像无事发生一样坐回格子间,跟客户通话的声音和噼里啪啦的键盘声涌过来,素熙痛苦地捂住了耳朵——这是她作为螺丝钉的松动时刻,也是她内心积郁的征兆。
在这样不停运转的系统中,素熙成了异类。她去参加前上司的葬礼,拒绝领公司的封口费,还破天荒地给客户办理取消业务。她替其他任劳任怨的螺丝钉发出质问,“花钱的客户不想用了为什么不能解约”,“为什么业绩做得再好也拿不到提成”。于是她也像愧疚自杀的前上司,被系统牺牲掉,这似乎是松动的螺丝钉的必然结局。
《下一个素熙》有着非常对称的两段式结构,素熙自杀之后,警察宥真出场。她与素熙接触过的人一一见面,切身体会到系统对素熙的全面绞杀。作为素熙的代言人,作为另一颗松动的螺丝钉,宥真继续拷问系统,补全了观众前期的视野盲点。
剥削素熙血汗的公司自不必说,而本该为素熙提供保护的学校、教育厅、警察局和父母,竟然也全都失效了。学校为了提高学生的就业率数据,与公司联手欺骗学生签阴阳合同。教育厅为了和其他教育厅竞争,对学校睁只眼闭只眼。作为国家机器的警察局,也追求效率最大化,不愿在自杀案件上投入资源。
于他们而言,素熙是统计表中的异常值,是绩效评定中的减分项。他们用“这就是现实”作借口,将自己应该履行的责任轻轻带过。他们经不住宥真的质问,随便就把责任推到了素熙身上——“那孩子好像有很多问题”,所以他们不会有负罪感。
陪在素熙身边的父母,也没能为她兜底。他们迫于生计,限于眼界,根本无法理解素熙的处境。素熙曾经割腕自杀未遂,从医院回家的路上她问妈妈可不可以辞职,而妈妈装作没听到。爸爸在素熙自杀后的第二天,仍然为生计奔波,知道了素熙被公司剥削的真相也只能痛哭。
研究发现,青少年的社会关系相当封闭,高度依赖学校和家庭的评价体系。当素熙已经处在生死一线,老师还在劝她不要给学校抹黑,父母还是让她再努力努力,她的精神世界也就全线崩盘。找不到存在价值的素熙,走上了绝路。
03.
拯救下一个素熙
从系统的角度讲,最可能成为下一个素熙的,是素熙的职高同学们。他们有相似的出身:已经为子女倾尽全力或者直接甩手的父母,亟待子女走上社会补贴家用的家庭。他们也在被系统反复倾轧:有的拿命做吃播被网暴,有的进工厂被老员工欺凌,有的同时做好几份兼职。
与此同时,系统并不给他们提供退出机制。这不仅因为系统本身难以撼动,更因为系统运转背后的资本统治逻辑。
作者陈雨桐讨论过现代经济牢笼的本质:“资本的抽象统治不以任何个人、阶级或组织为基础,其根本的来源是资本主义特定的劳动形式,它作为一种独立、抽象、普遍的社会结构对立于并支配生活于其中的全部个体;当我们以直观去把握它时,它呈现为无责任、无主体的自然过程,仿佛有种神秘的自然力量在幕后操纵着社会经济生活的方方面面,却无法追溯到任何具体的个人或组织来为这种统治形式最终负责。”
也就是说,“只要价值依然是统治性的社会规定原则,只要人类依然要依靠雇佣劳动参与商品的生产和交换,便无法逃离资本的奴役”。靠自己谋生活的人无法退出系统。素熙也许正是感受到了这一点,才会在看到一束阳光的刹那,下了自杀的决心。
既然如此,要如何拯救下一个素熙呢?导演给出了女性主义的温柔注视:给予人关照,把人还原成人。电影前半段,素熙的死亡并非没有挽救的缝隙。素熙自杀前,同学注意到她在冬天光脚穿着拖鞋,提议送她回家;前辈接到素熙的电话,答应过一会儿就来见她。只可惜,他们都因为忙于个人生计,没能在关键时刻给予素熙陪伴。
所以导演在电影后半段,让宥真做了他们没来得及为素熙做的事情。也许是第一次,有人认真地了解了他们沉默的不为人知的生活。宥真宽慰他们“素熙的死不是你的错”,告诉他们“冲动前一定要找个人说出来,对警察说也没关系的”。
人毕竟不是真的螺丝钉,人需要更像“人”一点。这样的时刻越多,或许就多一点生的希望。素熙在自杀前,把手机上的内容删了个干净,只留下她一个人跳舞的视频。
宥真在结案时问素熙妈妈:“您知道素熙跳舞吗?”素熙妈妈一脸茫然:“第一次听说,我真的不知道。”于是宥真就告诉她:“她喜欢跳舞,而且跳得很好。”“如果早点知道该多好”,素熙妈妈对着素熙的遗体哭了起来。
是啊,如果早点知道,该有多好。
参考资料:
1.[인터뷰] ‘다음 소희’ 정주리 감독, “소희의 현실은 우리 모두의 현실”| CINE21, 김소미
2.July Jung consoles victims of society’s structural abuse with her films | The Korea Herald, Kim Da-sol
3.困住外卖骑手的「系统」究竟为何:现代经济牢笼及其可能 | 当代生活告解室,陈雨桐
4.社交媒体时代青少年自杀现象研究 | 郑丹
5.犯罪故事必须要有一个凶手吗?| 21世纪伟大电影,阿郎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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